錢謙益

原文：

1)侍御萊蕪李君雍時謁余而請日：“余為園于城之北隅，其中亭之日可以。槐柏翳如，花竹分列，鑿沼矢魚，蹲石陰松，此余之所茇①也。其東亭之日學(xué)稼。植以梨棗，雜以柿杏，亭之后除地筑場，誅茅為屋，溝塍迕錯，雞犬識路，此余之所作勞也。其西亭之日學(xué)圃。樹桑成陰，蔬得以避喝，渫井為池，土得以滋墳，榮木周遭，瓜果狼籍，此余之所食也。折而南，其中有齋日則喜，夾窗助明，琴書搘柱，余之所抱膝而深居也。梅樹盤紆，編為虎落，叢生蔓延，香霧雜遝，樹之眉日梅花深處。東樹桃李，西樹杏，交亞蔽虧，為梅外藩，以明余之比于梅也。其北則老樹攫挈，茂林晻靄，三徑未絕，窗如深山；又折而西北，地勢忽瀉，清池呀然，長林覆之，若眉著面。桃李緣堤，蓮藕盈池，無時不花，余之所行吟而觴詠也。合而名之曰聊且園。子其為我記之?！?br/>2)余惟侍御荷橐簪筆，供奉赤墀②，今且巡行云中、上谷間，宣威種落，一丘一壑，豈其所有事乎?東夷不靖，浹辰③而克我河?xùn)|，士大夫之辱，不止于四郊之多壘也，又何燕游之足云乎?侍御之名園日聊且。聊且之為言，茍然而已之辭也。今之茍然者多矣，茍然于廟堂而國論壞，荀然于疆圉而戎索④壞。侍御之所謂茍然者，園亭燕游之事而已，其所告誡于世者，不已多乎?若以附于止足之義，如公子荊所云，其于聊且之云，固不相背，要亦所謂同枕而異夢者，何足以發(fā)侍御之指哉?侍御戮力王家，為天子復(fù)河?xùn)|故地，正佟夷⑤之誅，使吾輩得握三寸管，為太平之幸人。他日幅巾杖屨，訪侍御東海之濱，坐斯園而訪陳跡，以余知言者也，其樂為何如?
3)天啟元年四月初五日記。
【注】①茇：在草舍住宿。②赤墀：皇宮中的臺階，因以丹漆涂飾，故稱“赤墀”。③浹辰：古代以干支紀(jì)日，自子至亥一周十二日為“浹辰”。④戎索：戎人之法，泛指法令。⑤佟夷：古代對滿人的蔑稱，滿族多佟姓，故稱。

譯文/翻譯：

萊蕪的侍御李雍時拜訪我并請求說：“我在城北建了一個園子，它的中亭叫‘可以’?；睒浜桶貥涠奸L得很茂盛，花和竹分別排列，鑿開池塘捕魚，嶙峋的石頭聳立在陰涼的樹下，這就是我住宿的地方。它東邊的亭子叫學(xué)稼。種上梨樹棗樹，混雜栽種柿子樹、杏樹，亭后修整土地、筑造場地，鏟除茅草結(jié)廬安居，溝渠和田埂交錯，雞犬都能辨識路途，這就是我辛苦勞作的成果。園子西邊的亭子叫學(xué)圃。栽植桑樹形成綠蔭，種菜能夠用來避暑，淘去井中污泥形成池塘，土地得以更加肥沃，茂盛的樹木生長在周圍，瓜果雜亂，這就是我平時所食用的東西。改變方向向南，其中有間房子叫則喜，雙層的窗戶有助于光線更明亮，古琴和書籍靠著柱子,這是我抱膝而坐、幽居獨處的地方。梅樹盤結(jié)回旋，編成籬笆，聚集生長，向四周擴展，香霧紛雜，梅樹的上端寫著“梅花深處”。園子?xùn)|邊栽種桃樹李樹，西邊種杏樹，交錯遮蔽，半隱半現(xiàn)，是梅花外部的屏障，以此來表明我自比于梅花之志。園子的北部則是老樹枝葉披覆，茂盛的樹林重重疊疊，園中小徑蜿蜒沒有盡頭，深遠(yuǎn)如進(jìn)入人跡罕至的深山密林；又折向西北，地勢忽然向下，流水下瀉，清池深廣，高大的樹木覆蓋著它，就像眉毛附著在人臉上。桃李環(huán)繞大堤，蓮藕長滿池塘，沒有什么時候不鮮花盛開，沒有一個晚上沒有明月，這是我邊走邊喝酒吟詩的地方。所有的亭子合起來命名為聊且園。你一定要替我為它寫一個記?！?br/>我想李侍御負(fù)書擔(dān)橐，插筆于冠，供職皇宮，今天將要去云中、上谷間巡行，向那些種族部落宣揚威力，一座小山、一片溝壑，哪里是他應(yīng)該有的事情呢？東邊的夷人還沒有平定，很短的時間就攻克了我河?xùn)|地區(qū)，（禮記上說：四郊多壘，此卿大夫之辱也。）士大夫的恥辱，不僅在四郊有很多危機，又哪里是宴飲游樂的豐足呢？李侍御把園命名為聊且。聊且從語言的角度來說，就是茍且隨便的意思?，F(xiàn)今茍且的人很多，在朝廷上茍且國家的大政方針就會受損，在邊防方面茍且法令就會受到損毀。侍御所說的茍且，就是在花園亭臺間宴飲游玩這些事罷了，他要告誡世人的，不已經(jīng)很多了嗎？如果從依附于止足之義的角度來說，像公子荊所說，他對于取名聊且，本來就不相違背，所謂睡同一個枕頭卻有不同的夢的情況就是應(yīng)該的，那用什么來闡發(fā)侍御的意圖呢？李侍御全力為君王，替天子收復(fù)河?xùn)|舊地，確定對滿人的聲討，使我們這些人能拿著毛筆，做太平盛世的幸運之人。將來有一天，裹著頭巾，拄著拐杖，到東海之濱來拜訪李侍御，坐在這園子里，并查訪其舊跡，并因為我了解到這番話，那種快樂又是怎樣的呢？
天啟元年四月初五日記。
錢謙益《聊且園記》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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