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安石

原文：

故散騎常侍徐公鉉奉太宗命撰《江南錄》，至李氏亡國之際，不言其君之過，但以歷數(shù)①存亡論之。雖有愧于實(shí)錄，其于《春秋》之義②，箕子之說③，徐氏錄為得焉。
然吾聞國之將亡必有大惡，惡者無大于殺忠臣。國君無道，不殺忠臣，雖不至于治，亦不至于亡。紂為君，至暴矣，武王觀兵于孟津，諸侯請伐紂，武王曰：“未可?！奔奥勂錃⑼踝颖雀?，然后知其將亡也，一舉而勝焉。季梁在隨，隨人雖亂，楚人不敢加兵。虞以不用宮之奇之言，晉人始有納璧假道之謀④。然則忠臣國之與也，存與之存，亡與之亡。
予自為兒童時(shí)，已聞金陵臣潘佑以直言見殺，當(dāng)時(shí)京師因舉兵來伐，數(shù)以殺忠臣之罪。及得佑所上諫李氏表觀之，詞意質(zhì)直，忠臣之言。予諸父中舊多為江南官者，其言金陵事頗詳，聞?dòng)铀运绖t信。然則李氏之亡，不徒然也。
今觀徐氏錄言佑死，頗以妖妄，與予舊所聞?wù)呱醪活悺２恢褂谟?，其它所誅者，皆以罪戾，何也？予甚怪焉。若以商紂及隨、虞二君論之，則李氏亡國之君，必有濫誅，吾知佑之死信為無罪，是乃徐氏匿之耳。
何以知其然？吾以情得之。大凡毀生于嫉，嫉生于不勝，此人之情也。吾聞鉉與佑皆李氏臣，而俱稱有文學(xué)，十余年?duì)幟诔㈤g。當(dāng)李氏之危也，佑能切諫，鉉獨(dú)無一說，以佑見誅，鉉又不能力諍，卒使其君有殺忠臣之名，踐亡國之禍，皆鉉之由也。鉉懼此過，而又恥其善不及于佑，故匿其忠而污以它罪。以佑觀之，其它所誅者又可知矣。噫！若果有此，吾謂鉉不惟厚誣忠臣，其欺吾君不亦甚乎！
【注】①歷數(shù)：指帝王繼承的次序。古代迷信說法，認(rèn)為帝位相承和天象運(yùn)行次序相應(yīng)。②《春秋》之義：臣子為君親諱，禮也。③箕子之說：周武王滅商后，問商紂王的叔叔箕子商滅亡原因，箕子不講商的惡，只講存亡之理。④晉國向虞國借道討伐虢國，宮之奇勸諫，虞君不聽，為晉回軍時(shí)所滅。

譯文/翻譯：

已故的散騎常侍徐鉉奉（宋）太宗的命令撰寫《江南錄》，當(dāng)寫到李煜亡國的時(shí)候，他不談君主的過錯(cuò)，只按歷代存亡的舊例來談?wù)撨@件事。這雖然愧于實(shí)錄，但在（遵守）《春秋》臣不言君過之大義上，徐氏的寫法算是恰當(dāng)?shù)摹?br/>但我聽說國家將要滅亡時(shí)，（國君）一定有大的惡行，惡行沒有比殺害忠臣更大的。國君即使無道，但如果不殺害忠臣，（那么）雖然不會(huì)得到大治，但也不至于亡國。商紂王做國君，can6*暴到了極點(diǎn)。周武王在孟津巡視軍隊(duì)時(shí)，諸侯都請他去討伐紂王，武王說還不行。等到聽說殺了王子比干，然后知道商紂王要滅亡了，所以一發(fā)兵就取得了勝利。季梁在隨國當(dāng)政的時(shí)候，隨國雖然十分混亂，但楚國卻不敢攻打它。虞侯因?yàn)闆]有采納宮之奇的意見，晉國才有了要得到璧玉而假裝借路的計(jì)策。這樣說來，忠臣和國家命運(yùn)是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，忠臣在則國在，忠臣被殺則國家也跟著滅亡。
我從小時(shí)起，就聽說過南唐的臣子潘佑因?yàn)橹毖赃M(jìn)諫而被殺，當(dāng)時(shí)大宋趁機(jī)派兵前來征討，歷數(shù)南唐后主殘殺忠臣的罪過。等得到潘佑上諫李后主的表章，拿來看，言辭和用意都十分正直坦率，這是忠臣的言論呀。我的諸位伯父叔父以前有很多做過南唐的官員，他們說到南朝的事情十分詳細(xì)，我（從他們那兒）聽到關(guān)于潘佑的死因應(yīng)該是可信的。既然這樣，那么李煜的滅亡，就不是平白無故的。
現(xiàn)在看徐鉉的《江南錄》中寫潘佑的死，極像是胡編亂說，與我過去聽說的很不相同。不止是對(duì)潘佑的死，其他被殺的人，（《江南錄》認(rèn)為）都是因?yàn)榉缸锒惶幩?，為什么呢？我感到很奇怪。如果用商紂王和隨國國君的舊事來衡量這件事，那么李煜作為亡國之君，一定有濫殺忠臣之事，由此我確信潘佑是無罪而被殺的，這一定是徐鉉隱瞞了事實(shí)的真相。
憑什么知道它一定是這樣的呢？我是根據(jù)人之常情推知的。一般說來詆毀是由嫉妒產(chǎn)生，嫉妒是由己不如人產(chǎn)生的，這是人之常情啊。我聽說，潘佑和徐鉉都是李煜的臣子，并且都以有文采學(xué)問被稱道，十余年間在朝廷爭奪名位。在李氏王朝危機(jī)之時(shí)，潘佑直言相諫，徐鉉卻不上一句諫言。在潘佑被殺時(shí)，徐鉉又不能極力勸諫，最終使自己的國君落了個(gè)殺忠臣的罪名，遭到滅國之禍，這都是徐鉉的緣故啊。徐鉉害怕這個(gè)過失被人知道，又為賢能比不上潘佑而羞恥，所以隱瞞了潘佑的忠臣行為而以其他的罪名誣蔑它。從（對(duì)待）潘佑的事來看，其他被殺的人，也能夠推知（其他原因）了。唉，如果真有這樣的事的話，我認(rèn)為徐鉉不只事大大的誣蔑了忠臣，他對(duì)我們大宋君主的欺騙不也是很嚴(yán)重嗎？
王安石《讀《江南錄》》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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