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禧

原文：

①徐君諱謙尊，字玄初，吳縣附學(xué)生①。君天資英敏，讀書觀大略，慕古俠烈之士，好施與，矜然諾。里有爭，必造門征曲直，君一言折之。家既落，君委曲以奉甘旨，故鄉(xiāng)望公得與二三故舊歌嘯山水間二十余年。一切徭役皆身經(jīng)理之，不以科兄弟。君之伯性剛卞，君事之彌謹(jǐn)。季讀書，君不以貧故竭力佽助。
②明末賦役重，首事者往往破家，君條利弊上巡撫張公，公覽而擊節(jié)曰：“此真讀書人?！庇谑菑V義田以資通區(qū)，置役田給諸甲，至今猶食其利焉。崇禎末，旱蝗相仍，民殣于道路，君歲減廩食以資鄉(xiāng)里，又勸助有力之家，全活甚眾。妻兄弟有老而獨者養(yǎng)之二十年，沒葬而歲祀之。君友黃某父子死非所，遺二寡婦一女，君悉心護之，以其女字君從子，故黃氏終身不知有孤寡之苦，黃之姻某喜豪舉，忽罹大禍，君營救之為破家。其教子以親賢友善為第一務(wù)。鼎革②初，州郡望人義士多辟地鄧尉山、太湖中，君為謀舍館資飲餼不倦，不復(fù)以利害嫌疑介意。而乙酉丙戌間，群盜大起。君以身保障一方，每聞盜則挺身出，糾里中壯士為守御，賊大恨，卒殺公。鄉(xiāng)里人皆欷歔流涕曰：“斯人死，我輩無所恃矣?！?br/>③或曰：君古游俠之流也。魏禧曰：游俠士以好義亂國，君以好義庇民，此其不同也。世之盛也，上潔己礪治以利其下，下盡職以供其上，上下相安，而盜賊不作。其衰也，大吏貪縱武威以督其下，小吏朘削百姓，自奉以奉上，細民無所依倚。當(dāng)是時，千家之鄉(xiāng)，百室之聚，茍有巨室魁士，好義輕財利，能緩急一方者，則窮民饑寒有所資，大兵大寇有所恃，不肯失身遽為盜賊。又或畏威懷德，不敢為非，不忍負(fù)其人。故鄉(xiāng)邑有好義士，足以補朝廷之治，救宰相有司之失，而有功于生民。若徐君者，其庶幾于是者與？嗟乎，是非獨為徐氏言之也。
(選自《魏叔子文集》，有刪節(jié))
【注】①附學(xué)生：明清科舉生員名稱之一。②鼎革：指改朝換代。

譯文/翻譯：

徐君名謙尊，字玄初，是吳縣的附學(xué)生。徐謙尊天資聰明反應(yīng)機敏，讀書只看大概，仰慕古代剛直嚴(yán)正、見義勇為的人，樂于周濟別人，謹(jǐn)守諾言。鄉(xiāng)里有紛爭，必定登門去尋求是非曲直，徐謙尊常一句話就能令人折服。家道衰落后，徐謙尊殷勤地奉養(yǎng)父母，所以父親能夠與幾個老友在山水間歌詠吟嘯，（過這種閑適自在的生活）達二十多年。所有的徭役都是徐謙尊自己承擔(dān)和料理，從不將（它們）分?jǐn)偨o兄弟。徐謙尊的伯父性格剛強急躁，他侍奉伯父更加恭謹(jǐn)。弟弟讀書，徐謙尊沒有因為自己家境貧寒的緣故（就阻礙他），而是竭盡力量幫助他。
明代末年，各種賦稅徭役非常沉重，主管這些事的人經(jīng)常耗盡家產(chǎn)，徐謙尊分條陳述利弊，呈報給巡撫張公，張公看了擊節(jié)贊賞說：“這是真正的讀書人?！睆倪@以后，張公廣施義田來周濟全地區(qū)的百姓，設(shè)置役田給各戶丁口，至今百姓還蒙受這些好處。崇禎末年，天旱蝗災(zāi)連續(xù)不斷，許多百姓餓死在道路上。徐謙尊每年都減少（消耗）官府給自己的糧食，余下的用來資助鄉(xiāng)里人，又鼓勵扶助有勞力的家庭，被他保全、活下來的人很多。他妻子的兄弟中有一年老而無子的人，徐謙尊奉養(yǎng)他二十年，老人死后徐謙尊安葬了他并且每年都去祭拜他。徐謙尊的一個姓黃的好友父子死于非命，留下兩個寡婦和一個女兒，徐謙尊盡心救助她們，將他的女兒嫁給自己的侄兒，所以黃氏寡婦和孤女一生都沒有感到寡居孤獨的苦悶。朋友黃某的姻親喜歡俠義之舉，忽然遭受了一場大禍，徐謙尊為援救他，傾盡家財。徐謙尊教育孩子要把親近賢能，與善者為友作為第一要務(wù)。改朝換代（清朝）初年，州郡中有聲望的賢人義士大多都到鄧尉山、太湖畔避居，徐謙尊不停地為他們資助房屋飲食，不再把得失利害放在心上。乙酉丙戌年間，各種盜賊紛紛出現(xiàn)。徐謙尊以一己之力保障一方百姓安寧。每逢聽說有盜賊就挺身而出，聚集鄉(xiāng)里年輕力壯之人來防守。盜賊非常痛恨他，最后殺了徐謙尊。鄉(xiāng)里的百姓都哀嘆流淚說：“這個人死了，我們這些人沒有可依靠的了。”
有人說：徐謙尊只不過是個古代俠義之輩而已。魏禧說：崇尚俠義的人因為喜愛大義而會誤國，而徐謙尊因為喜好大義而保護百姓，這是他與眾不同的地方。社會昌盛之時，居上位者潔身自好勵精圖治來讓百姓得到好處，居下位者盡職盡責(zé)來供養(yǎng)上司，上下相安，那么盜賊也就不會起來作亂。社會衰落時，大官們放縱自己的貪婪和武力來統(tǒng)治下屬官員，小的官吏就欺負(fù)盤剝百姓，用來供養(yǎng)自己的上司，弱小的百姓就沒有什么可以依靠的。在這種時候，千戶人家的鄉(xiāng)里，百戶人家的聚集地，假如有豪門巨室的大人物，喜愛俠義不看重錢財名利，能緩解一方急難的，那么貧窮百姓在饑餓寒冷時就會有所憑依，戰(zhàn)爭和盜賊出現(xiàn)時有所依仗，就不會失去操守倉促間淪為盜賊。又或者有的人因為畏懼這個人的威力感念恩德，不敢做壞事，不忍心辜負(fù)那個人。所以地方上有崇尚節(jié)義的人，完全可以用來彌補朝廷治理（的不足），補救宰相等有關(guān)官員的過失，從而對百姓有功。像徐謙尊這樣的人，大概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人吧？唉！這篇傳記并不是僅僅為徐謙尊所撰寫的。 
魏禧《文學(xué)徐君家傳》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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